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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視、錯開與接近、未達:蔡宗勳個展「兩種時刻」的觀察

文 | 林裕軒

       去年(2019)年底時,某一次在機車上聽宗勳說著他的個展計畫,冷冽的風和隧道的回音,其實聽不太清楚他在說什麼,只能假裝聽懂的應付回著:「嗯嗯,很不錯啊!」卻也同時在那插滿競選旗幟的路上風景中,感受到那些閃過的關鍵字與空氣交錯的視覺感受。一直以來觀看宗勳的創作,從《預售屋》系列、《第二個地方》到此次的個展《兩種時刻》,都察覺藝術家透過創作在確認自己之於社會的位置(關係),本文從觀察的角度,討論藝術家在個展中強調的「在同一島嶼簇擁的相同時刻與接近卻從未抵達」的狀態,並對其創作脈絡(方法)的觀察。

      初次來到位於民生東路二段的良日激動所時,周圍混著復古的台式西餐廳與老舊的診所,一條沒有大門卻直通三樓的塑膠紅樓梯,是第一眼的強烈印象,步上樓梯時漸進的藍色地毯與紅色塑膠梯交錯成的節奏,也在樓梯的引導下進入了另一空間。而良日激動所強烈的綠牆、黑色輕鋼架、壁癌等符號,在藝術家的處理之下則成了極其冷靜的白盒子空間,劃破這一切溫和的是加強紅色元素的低明度光線,與在帶有幾分不舒適的光感下,趨為與自己產生距離的孤獨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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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二樓至三樓展場樓梯處,圖為藝術家提供

還記得在數月前的某日早上,宗勳傳來一張隨手拍的照片,他堅定的說:「我覺得這張紙好像就是開始一切的源頭。」除了被不明所以的堅定嚇到外,卻也被他這樣的雀躍感折服。從一張摺後攤開的紙所開啟的維度,在展場放置的位置也對應了整個空間的一覽無遺,秩序且中性的方格線條紙,在經過從小到大的折痕設計後,同時揭示了天花板的另一舞動方式。那沒在該有位置而產生誤會的矽酸鈣板,能看出藝術家對天花板並非有過多的設計,擺放正常的燈光、板子,只是悄悄的離開了它的空間,在均光的縫隙中產生了黑色的陰影,藉著陰影找尋向上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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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圖為《兩種時刻》中的作品《一與二》的原型,右圖為作品《形狀》,圖為藝術家提供。
下圖為作品《一與二》,拍攝:朱淇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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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接近與未達

       一進到空間,擺放整齊的樓梯、百葉窗、門與台座,再次確認了東西在相對的位置上,同時曖昧地製造了凸起的藍色繡線、透明浮起的CMYK字樣與錯位於室內空間的出口,那個不斷提醒你向上拉升、平行錯位卻依然不動、不可到達的狀態,也讓我對那些靜置不動的物件感到不安,但也相對地讓隱隱存在於上方的騷動,讓我感到獨立於此之外的平靜。而那在牆壁上無法開啟卻透出自然光的窗痕,對於展場空間來說,形成了另一個形狀,在這些時間移動的過程裡,透出的光、漸變的樓梯與紅光移動的時刻中,更像是為了等待紅光接近的浪漫與可能錯過的未盡。

       那樣的等待與接近的期許,我想到了美國藝術家沃爾特‧德‧瑪利亞(Walter De Maria)於1977在新墨西哥州沙漠裡創作的作品《閃電原野》,藝術家在一公里乘以一英里的範圍中,立起了四百根七公尺的避雷針,而觀眾必須從機場開四個多小時的車程,來到這的小木屋住一晚,等待著十九(1977-1996)年來只發生過七次的落雷。或許我們也可以說大家的前去不是真的為了一睹落雷的閃電瞬間,而是望著一覽無遺的原野,從日出到日落、日落至深夜,那陽光照映著避雷針所產生的影子與曠野風景,以及那個眼前非所見的藝術想像。等待與前進過程的浪漫和虛無,宗勳希冀觸及的狀態,或許接近於我在閱讀《閃電原野》文字感到徒勞卻已完成的感覺,也許從未是必須目睹,卻其實已到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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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lter De Maria《The Lightning Field》,1977。圖片來源:《為當下策展》

       其中還有一個有趣的關鍵是貼於鏡面百頁窗上的CMYK(cyan, magenta, yellow, black)字樣,在展覽空間的光、視覺感上的構成幾乎都是在RGB的重疊加法原理下,藝術家在這選擇以印刷原理的CMYK作為文字,CMYK有著一致性與輸入數值的標準方式,在這卻是藝術家將空間的抽象感受化為一種標準數值的具象作法。貼於右側的(0,0,0,0)也再次標示了印刷中的數字,這樣看似無意卻同時表述的符號,讓光的匯聚(RGB)與輸出的方式(CMYK)形成兩種同質異樣卻在同時刻揭露自己原色的狀態,適時回應了這空間處理成乾淨、簡單的距離下,加總起來的空氣暫停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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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為《兩種時刻》中的作品《成為一種白色》,圖為藝術家提供。

下圖為展覽現場,拍攝:朱淇宏。

      從2019的作品《第二個地方》到此次個展,不難察覺藝術家有某些在質感、造型與俐落造型上的堅持,也能看見類似的元素運用,甚至是帶有幾分偏執於美學上的處理手法。在前一件作品中,宗勳運用了大量的異材質方式處理抽象空間與真實空間,不管是貼於鏡面上的字樣、真實與輸出的門板、穿透於百葉窗縫隙的鏡面效果、影像中的實體空間等,重複的在證明某種自己的不在場。在不到一年的《兩種時刻》個展裡,卻採取了不一樣的處理方式,甚至在媒材的運用方式上也產生了變化,除了顯露媒材的特性外,也對材料加以替換和再製,脫離本身的功能與符號。隨著展覽空間與個人狀態上的差異,媒材並非是藝術家緊咬的關鍵,而是讓適應的材質與材質之間更為貼近或保持脫離,也似乎是因在處理整體空間後的變奏,整體氛圍上也試圖透過冷灰調在進行與觀眾距離的擴張,透過另一種方法,再次將個人不斷移出於作品形式之外,那種對個人的情感觀察。

確認、辨別與策略的二分

藝術家在導覽時特別提及一句話讓我特別在意,他說到:「不想以全然的政治角度切入。」這一句話無非透露在這樣時代下的有感或許是一共感,而處於這種政治性中的個人,面對大環境下的現象時,該如何平衡自身與變動世界的距離。除了上述對於宗勳作品中媒材的討論,我認為還能將其更進一步討論以「議題」或「媒材」下的創作方法,不管是因在獎項、展覽或收藏各自系統下,可能變成「唯一導向」的創作方法,或是輕易的講述是在大環境結構下年輕藝術家做出的策略性思考,但如果不斷以特定媒材或議題化為個人的標示時,是否易陷入套用同一邏輯在思考其他作品或加強結構問題?而同樣的,將其二分或是落為輕易辨別的策略方法後,也更像是被意識型態綁架的做法,就如同一開始提到的路上風景帶來的政治氛圍或是局勢下急於確認的立場和辨認方式。回歸到作品本身,我想試著從宗勳講述的那一句話,到不同的媒材運用方法下,可能的個人方法探尋,不管是前期作品《預售屋》從居住地想像一個正在發生的現代化過程,還是《第二個地方》從柏林(異地)想像台灣,亦或是現在在台灣想像台灣,這段的時間切片如何被詮釋?台灣如何被描述?如何被建構?而急於透過創作表達時,會不會在這樣的生產下,只是作為現象的再現,藝術性也消失了。宗勳在此狀況下,我認為他試著透過一種極為個人的觀點在與其產生交集並又刻意錯開,《第二個地方》中他在鏡面上刻上的「A piece of paper becomes a bed.A bed becomes a room.A room becomes an island.A island becomes a world.」在《兩種時刻》的作品《接近》繡上的「extremely close yet never reached」。這兩段話中,他都將自己放在一個主體位置,透過一個微觀、宅觀的出口,從自我空間對「以外」詮釋感受,甚至是放大成自傳式的確認,或許與時代下的某種共同編輯、各自表述的方式有著類似的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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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圖為2019的作品《第二個地方》,右圖為《兩種時刻》中的作品《接近》,圖為藝術家提供。

       從那時的記憶到現在,早已不同步了,宗勳個展中提及的兩種時刻,除了是在島嶼上的兩種時刻,我想更大一部份是那不言喻,靜默的正視自己產生的落差,如果說這個漸變、前進、過渡的「過程」是重要的,那麼不斷靠近、接近並試著到達的過程,也是為了不要到達吧。最後,在和宗勳閒聊時他說過一句話:「或許我們都是自私的,都想創造一個世界讓別人進去。」走著樓梯爬上三樓,雖然仍然是一個我們身處的現實,但在空間裡,我們不也都在確認自己與自己的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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